「非官非民亦儒亦侠」,书画篆刻家吴平所刻的一方印文,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黄天才这位时年已届82高龄,从事新闻工作超过40年,同时热心助人的中国艺术文物爱好者及收藏家,所具有的多元而独特的人格特质。
约定专访的时刻来到,一脚踏进办公室后,只见黄天才正埋首整理旅日知名棋手林海峰传记的相关资料,见到来者随即放下手边的工作,对于年轻后辈依旧客气有礼,丝毫不见架子,让人印象深刻。
听他一路娓娓道来,除了针对原先所设定,以他一位新闻从业人员的身分如何接触到广大的中国艺术文物和众多的艺术创作者,并与他们建立漫长真诚的情谊,因此成为一位收藏颇具规模的艺术爱好者的采访主题,也意外地获知不少艺坛轶事,此行可谓成果丰硕。
黄天才回忆说,自己当时在大陆就读政治大学法律系,1947年,也是他23岁毕业那年就已跟随军队来到台湾,担任翻译官3年之后北上,开始了他全新的身分与生活:新闻记者。
他说:「1949年后,有来自大陆各地的将近几百万人涌进岛上,当中不乏各界领域的菁英,然而在艺术家当中,就只有溥心畬、黄君璧与张大千这所谓的『渡海三家』声名最为响亮。至于收藏家们如吴湖帆等,多因为在大陆置有不少房产,而并未随众人来台;因此,张大千可以说是唯一在大陆没有置产的大收藏家。」 黄天才表示,自己孩提时期所受的是旧式教育,所以对于书画等虽然不甚了了,却还是有着浓厚的兴趣;加上由于当时报纸少,记者少,艺术家、收藏家也都是少数,很容易就能够接触到他们,建立起亦师亦友的良好关系。
黄天才举例说,像是当时担任监察院长的于右任也是新闻工作者,因此对于记者,虽然年岁差距颇大,也多怀抱着袍泽的心情待之,「所以到后来,我们小辈也都习惯直接到于右老位于临沂街的住处,同他闲聊或者看他写字。有时吟诗作对,情绪到了,他也常跟着就把诗句给写了下来。」一幅〈唐张继再游枫桥〉:「白发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寒山寺,欹枕犹闻半夜钟」的书迹,不仅抒发书家对于故国的浓厚思念,也见证了一老一少的忘年情谊。
溥心畬也是类似的状况。每次过年所写贴在自家门口的春联经常被偷,足见其时的名气之盛。黄天才记得曾经有一次,下午到溥心畬家中拜访,正巧碰见他在作画,画了竹干并双分细枝后颇觉得意,岂料在旁观看的双龙堂裱画店老板却觉得似乎有些单调。没过多久,溥心畬在轻垂竹枝上加画了一只蝴蝶,并在下方题诗云:「幽篁偶落滕王蝶,一样春风便有情。」黄天才补充说:「这件作品虽小,却绝对是溥心畬精心之作,我第二天就跑到了裱画店,花了高价将之买下,至今还是我相当珍爱的作品之一。」溥心畬辗转得知后,从此也对黄天才另眼相看。 黄天才认为,其实,对这些老一辈的艺术家而言,虽然相识,但还是愿意花钱购藏他们的作品,是最让他们感动的事;「而对我来说,则是对艺术家的尊重。事实上,从游于这些伟大的艺术家之间,不仅提升了自己的鉴赏能力,也学习到不少待人处世之道,这样的收获才是金钱所无法购买的!」
除了于右任、溥心畬、黄君璧、张大千等前辈艺术家外,黄天才跟同辈或年纪较他为轻的艺术家也多所交游,并经常给予适时的鼓励、支持与实质的帮助。如此善与人交的热切性格让他与吴平、江兆申、欧豪年、李奇茂、郑善禧、朱铭等,如今已是台湾艺坛大老级人物,建立了深厚的交情。甚至像林百里等收藏家,每有佳作入手,也都会专程邀请其前往一观。
严格来说,黄天才1961年起担任中央社驻日记者,不仅成为他与张大千熟识的开端,更真正大大地开启了他的收藏之路。每次大千造访日本,陪侍在旁的黄天才便帮忙张罗大小事物,也陪同参观了不少收藏家、古董店,并从大千身上学习到更加精进的鉴赏知识。
1966年至1976年文革十年浩劫,与中国艺术文化息息相关的日本,成为当时因抄家而流散在外的众多文物最大集散地。不少日本古董商都前往大陆在北京、广州等各地的「春、秋季交易会」买回一箩筐一箩筐的文物,其中更有不少如后来辗转回归台北故宫的重要法帖──苏轼〈寒食帖〉在内的国宝级作品。 虽然与这些国宝级文物无缘,但在经济许可的范围内,黄天才还是逐渐积累了不少收藏。最初,收藏的品类庞杂,除了书画之外,诸如碑帖拓本、印章石材、木雕竹刻、砚台文房等,均来者不拒,也把住所堆聚的像是古董店的库房。日积月累,在精力与财力都不堪负荷之下,黄天才逐项淘汰,毅然回到书画一项。但即使是书画单项,所涵盖的作品数量还是太大,某次整理刚买回不久的几把折扇,将一把李秋君所画的山水陈旧扇面拨开,发现不仅扇骨内侧烙有「西手刻」,扇面内侧则写有「大千代求」4字。几个月后张大千从巴西来到东京,黄天才出示这把扇子,打开了张大千的话匣子,一番长聊下来不仅让他茅塞顿开,也作出以书画扇作为收藏主轴的重大决定。
黄天才解释说,折扇是透过来自蝙蝠翅膀的灵感所发明,明朝中叶时从日本传到中国,改原本黏着扇面的扇骨为中空穿附,并发扬光大,变成书画折扇。扇子不仅具备了实用、体积小、价格低廉等特性,扇骨的制造往往也显现极高的工艺水平,与扇面之书画相互辉映,艺术成就并不下于一般书画作品,可说是结合众多艺术层面的艺术品。而且,每一把扇子都有一个故事,或者隐藏着对于社会的关怀,可说是深具文化性的艺术品。因此藏扇一直蔚为风气,尤其清末民初时最为盛行,甚至演变成持扇人身分地位与生活品味的象征,对于在扇面之上写字、作画的人来说,更是实力的显现与挑战。
黄天才在选购扇子时,除了扇面的书、画外,他也相当注重种类繁多、精彩缤纷的扇骨。他说明,以扇骨的材质来分,就有不同种类的竹(如水磨竹、棕竹、湘妃竹等)、木(紫檀、黄杨、乌木、鸡翅等)与象牙、玳瑁等,各有特色,而工匠依照材质轻雕巧刻,往往不看扇面书画,就是一件值得珍藏的艺术品。因此,对于许多人为了便于保存,将扇面从扇骨上拆下另行裱褙成镜片装框悬挂的作法,他深表不以为然,认为此举不仅让成扇丧失基本功能,还破坏了一件艺术品的完整面貌。
从选定以谐音之妙,并为遭文革之祸的同胞祈福的堂号「善哉扇斋」至今数十年来,黄天才摸过、看过的扇子数以万计,手上收藏最多曾超过700柄成扇,但因为整理、分类不易(他曾经以历代状元、梨园名伶、佛教造像、历史典故、名家山水等作为分类项目)而改变收藏方针,至今手上大约尚有300余把最为珍爱的成扇作品。
当中年代最久的,乃是明崇祯5年王建章〈夏山雨霁〉画扇,此扇所画采米家山水画法,水气氲氤,意趣横生。另有一把清朝成扇,扇面字为沈寐叟所书,画为陈曾寿所绘,扇骨同样字、画兼备,字为吴昌硕所书,傅少英刻;画为楼辛壶所作,吴丙光所刻,集合一时六大名家,殊属难得。名人扇当中,一把章太炎所书成扇,扇骨乃由紫檀、玳瑁与象牙精造而成,也是不可多得之名物。而康有为的扇面作品传世甚少,就他所知仅有一把团扇藏于天津博物馆,另外就是在他手中,康有为书、吴征画的一把折扇;所藏中亦有民初花元所画小型成扇,扇高仅15厘米,但所作界画楼阁细致工整,楼内与舟上人物共14人,面容俱清晰可辨,小中见大,直似丈二条幅,让人叹为观止。
至于近现代名家的书画成扇作品,黄天才也多有搜罗,包括徐悲鸿、齐白石、张大千、丰子恺、陶冷月、江兆申、台静农、林玉山等,都至少有一扇在手。其中于1978年在日本东京一家古董店所购得之张大千〈仿金冬心、石涛、八大、渐江〉扇面4帧,事后不仅经大千自己证实为其26岁时所画就之极早期作品,并亲笔跋署其经略缘由,成为黄天才收藏中十分珍视之作。
历经多年的收藏,黄天才对于如今想要踏入此中的同好建议,不管是纯粹收藏,或是投资,首先都要从兴趣与喜好下手,这样一来怎样都不会觉得吃亏。在买卖之中则必须注意选择那些雅俗共赏的作品,顺利脱手的机会也会大增。看着他不时开阖着手上那把江兆申所赠之扇,相信透过书画折扇所蕴藏的文化宝藏累积,不仅为这位「善哉扇斋」主人带来长期收藏的喜悦,而他从中所获得的,更是对众多后来者而言,无可取代的艺术知识资产!